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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与政策的螺旋
发布时间:2023-05-17 17:23:08

 

李宏瑾

(中国人民银行研究局)

作为一个与现实经济运行密切相关的学科,宏观经济学和货币理论总是与政策实践紧密相联,而现实经济和政策调控面临的实际困难又促使决策者不断尝试进行政策创新,由此积累的经验和(可能是更多的)教训又促进了理论的发展。尽管大的历史事件往往是激发反思、思想创新的重要契机,但这要经得起实践的检验。这是我完成《从通胀目标制到平均通胀目标制:理论、实践与反思》一文最大的感受。

20208月,美联储宣布采用平均通胀目标制的货币政策新框架,这在当时引起了广泛讨论。然而,在新框架实施仅半年多,美联储就面临着物价和通胀预期大幅上升的困扰,并不得不在2021年底放弃了通胀暂时论并削减量化宽松,2022年开启了几十年来最为激进的加息周期。可以说,对于当前的高通胀,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新框架至少有一定的责任,这也是促使论文写作的最主要背景。

事实上,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一直关注着美联储和欧洲央行的货币政策评估工作。毕竟,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各国央行史无前例的量化宽松等非常规货币政策在产出物价等货币政策最终目标方面的效果并不理想,这对经济持续下行且调控框架处于转型过程中的中国货币政策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全球金融危机之前,由于李嘉图等价及对私人部门的挤出效应,再加上社会福利支出刚性、决策程序和体制障碍等原因,发达国家财政政策逐渐退出了宏观调控的舞台,货币政策被赋予了过多的责任,单一目标、单一工具并按照规则决策的货币政策也被认为是全球二十多年大缓和的重要原因。但是,危机之后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原有的清晰界线被打破,量化宽松等非常规政策在很多经济学家看来就是准财政政策或赤字货币化政策。对危机后货币政策的反思也应回归到传统的范式,以简单稳健的泰勒规则作为货币政策的指导。事实上,BIS等国际组织和很多经济学家很早就指出,为促进经济复苏,各国应充分发挥财政政策作用,在劳动就业、收入分配、社会保障等方面进行结构性改革,在金融市场稳定后就要果断加息和货币政策正常化。

然而,美欧央行对货币政策框架的评估并没有按照上述方式进行。甚至,为了更大发挥政府的作用,作为另外一个极端的现代货币政策理论(MMT)一度成为各方讨论的热点。显然,美联储对货币政策框架的评估工作也受到了这一思潮的影响。作为一个热门的话题,20208月以来,国内外很多学者对平均通胀目标制进行了大量讨论,但大多是对货币政策新框架的政策背景、理论逻辑和发展方向进行分析。虽然这些研究也指出了平均通胀目标制可能存在政策不透明、不得不容忍更高通胀等问题,但其背后深层次的理论原因及理论发展的历史脉络,仍缺乏全面深入的梳理。在跟踪美联储货币政策框架演变的过程中,2020年末美国通胀还处于较低水平之时,我就吃惊地发现原来美联储的平均通胀目标制实质上是临时价格水平目标制,这发端于早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前的1990年代针对通胀目标制的讨论,最早可追溯至一百多年前Wicksell的自然利率思想及1930年代瑞典央行超前的价格水平稳定目标制的政策实验。由此,理论上最优通胀率应为负或零,但现实中央行都采用了大于零的2%通胀标准,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正是出于以上种种困惑和疑问,2020年底开始我就着手对于美欧货币政策新框架进行深入研究。最初,我只是想通过对货币政策历史和理论发展的梳理,说明美欧货币政策新框架可能面临的问题。不过,随着2021年美欧物价形势的发展和2022年货币政策的快速转向,我发现这难道不就是新的货币政策框架的自然结果吗。美欧通胀达到四十年来的最高,真可谓是求仁得仁啊。显然,仅从货币政策框架的角度可能无法完全解释美欧货币政策新框架的问题,货币政策规则应该是合适的理论出发点,国内还很少有研究对此进行讨论。就货币政策理论而言,通胀目标制及与之相关的价格水平目标制、平均通胀目标制都属于最优货币政策目标规则。虽然考虑到各种冲击能够较简单规则更有助于社会福利最大化,但2001年以来正是受复杂的最优货币政策规则思想的影响,货币政策长期偏离泰勒规则的要求,这也被认为是酿成全球金融危机重要的货币层面原因。很多研究也发现,过度追求社会福利最优的目标规则并未得到严格遵守,表现出明显的相机抉择倾向,政策效果并不稳健。2022年初以来的物价飙升在事实上也说明了这一点。由此,如何从货币政策规则的角度理解美联储的货币政策新框架,也是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我确定了论文的写作思路并最终以现有的面貌呈现给了读者。理论的创新发展更可能是螺旋式而非线性的,不会由于常青的实践而日新月异。毕竟,Keynes曾郑重忠告,认为自己完全不受任何学者影响的实践者,往往是某些已故经济学家思想的奴隶,而美欧货币政策新框架,似乎在理论上也并没有什么太多让人感到新鲜的故事。尽管这可能会让人感到沮丧,但论文初稿完成并通过严格的审稿之后,论文的主要观点至少没有被现实打脸,这也让我感到了些许的欣慰和自豪!

 

(《从通胀目标制到平均通胀目标制:理论、实践与反思》载于《经济评论》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