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李鸿章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突破者,他在经制内外行走,走出一条洋务之路,就在这条洋务之路上,他迈开了中国工业革命的步伐,成为中国近代工业化新能量的代表者
运势变了
如果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那么,李鸿章也可以这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中国。
若问他的“支点”在哪里?他会说,“在上海”。曾国藩派他去上海,并非曾氏多么有先见之明,而是上海士绅让一个名叫钱鼎铭的人来请兵。那时,太平军破了江南大营,连克江南诸府县,趁势包围上海,上海告急,所以公推钱先生赴安庆求见曾大人。曾大人被钱氏一言惊醒:上海关税可供数万人军饷,得之者胜,失之者败。打仗,打仗,从根本上打的就是军饷,幸亏钱氏来了。
湘军疾疫之余,继以苦战,饷事令曾国藩不安,打仗用兵,用兵靠饷,江西协饷多年,饷源渐枯,但还得依靠。可江西巡抚沈葆桢奏请截留厘金,专充本省之饷,而户部竟然准了。接到户部咨文,曾氏很忧虑。于此生死之际,胜负关头,哪能断了饷?
打了那么多年仗,江西出兵饷,湖南出兵,兵源未绝,饷就得跟上。曾国藩眼光一转:又查广东一省,财力殷富,为东南之冠,请中央政府特派大员,驰赴广东办理厘金,专供苏、浙、皖之饷。然而,远水怎解近渴?上海不远,就在他下游,竟然要给他送饷来了。
朝廷让他节制四省,统筹战争,起初,他还唱着顺流而下的老调,以为能以席卷之势结束战争,没想到战争越打越胶着,反倒是李鸿章从上海出兵,势如破竹,优势显然。
若非李鸿章因尊重他这位老师,而顾全他的颜面,数万洋枪洋炮的淮军,完全可以抢先攻克金陵,打下天京。不是居上游的湘军高屋建瓴,所向克敌,而是处下游的淮军突飞猛进,势若雷奔。
在上海放出东南半壁的胜负手,战史上,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运势真的变了!决定战争胜负,主导历史进程的,已非农牧文明那一套兵器和兵法,而是洋务运动。兵家舆地,上海第一,因上海已开洋务风气,工业文明的成果初露端倪。
李鸿章崛起靠什么?一靠洋炮,开办洋炮局;二靠洋税,在洋税分成中游刃有余。而洋炮、洋税皆为利器。
经制外财政
洋税分成,本不在“国家出入有经,用度有制”的“经制”范围。所谓“经制”,是一国财政收支范围和额度的定制,一旦确立,便历年如此。
经制范围,由户部掌管,也就管个国家财政收支的基本面,显示着中央集权。然而,一国经济活动,岂一经制所能覆盖?即使农业社会相对静态,经制也难以无所不包,全面安排,何况还有外贸纷至沓来?更何况工业革命已将“三千年巨变”的序幕拉开。这些,都在经制以外。
经制以外,既有被经制遗漏的收支缺口,更有新兴的财政空间,所以,由经制主导的财政,被人称为“不完全财政”。中央集权,号称大一统,但事实上,只能“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以财政为例,中央可以统筹,却难以包办,到头来,还得给地方上预留相应的非经制财政空间。
清初没有经制财政,于国计未有不便,中央和地方在各自的财政空间里,均能便宜行事,然而也有滋生亚财政的隐患。迨至晚清,中国遭遇大变局,扩张了经制外的财政空间,如厘金、鸦片税、洋关税以及赔款、外债等,均非经制内收支。对此,清廷无能,惟有放权,原来经制可“权”预留的财政空间,成了接生亚财政的产床和亚政权成长的摇篮,湘淮军系就在这样的空间里诞生。
太平军兴初,因军费激增,中央财政窘迫,户部库存正项待支银已不足30万两,不得已,上谕令各地“各就本省地方情形,力筹济急之策,权宜变通,其势不得不然”,又下旨,允许各地“以本省之钱粮,作为本省之军需”,并以“就近筹粮,兵丁得沾实惠”,放手开辟新饷源。
总结湘军经验,曾氏认为,有两条最重要,一条是自己募兵,一条是自己筹款,有这两条,他就能用兵自如。他要求于朝廷的,一不要兵,二不要钱,只要授权,让他在经制以外募兵、筹款,给他一个相应的地盘和财政空间,他就能把团练办成湘军,从湖广办到两江,节制四省。
湘军不同于绿营兵,虽有种种原因,然其根本就在于,绿营兵在经制内,湘军在经制外。原则上,内外有别,经制内的军队,朝廷要依靠,经制外的军队,朝廷还要加以防范。
通常,经制外新军,能为辅,不能为主,能守土,不能越境,恪守“内重外轻”。当年曾氏起兵,朝廷便以经制来规范湘军,但湘军未被经制化,没蜕变为新的绿营兵。事实上,经制之兵已不堪用,因兵权、财权为经制所囿,从军饷来看,绿营就比湘军穷甚,军队已然“外重内轻”。
湘军自筹军费,用多用少,曾氏均能自主,可以不受经制的约束。更何况湘军饷源,一靠厘金,二靠募捐,两者都在经制以外,用经制不好管。朝廷没想到,经制以外,会有那么大的财政空间,商业税里竟然蕴藏了如此充足的财源,湘军与太平军翻来覆去的拉锯战,就靠了厘金支撑。
曾氏民间起兵,厘金并非从他开始,先行者,是雷以諴。以諴于江北大营办军务,用幕僚钱江之策,在水陆要冲设立关卡,行商过,则千取其一,称“厘捐”,而且还征坐贾税,一年税收数千万缗。此后,各省皆仿其例,大设局卡,广征厘金,曾氏以为“病商之钱可取,病农之钱不可取”,“征商胜于征农”。据统计,自太平军夺金陵至湘军收复,十余年间,厘捐过亿,曾氏自己说“东南用兵十年,全赖厘金一项支持”。
厘金的博弈
经制固然不变,但它会改变经制以外与其相关的事件。
可不,经制外的厘金,就被朝廷纳入经制,被经制化了。厘金,从权宜之计,变成既定国策,从临时财政,变成固定税收,就这一下,添了多少税银?或曰年约2000万两。由此而来两个问题:滥设局卡和督抚财权过大。
对此,朝廷最想做的,便是收钱和收权。然而,奥妙在于,如何能在不影响收钱的情形下,还能做到收权。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么收钱就是第一位的。因此,最重要的问题,莫过于把钱从地方收到中央来。
不要以为被经制化了,厘金就会自动流到中央来,在经制范围内,中央可以统筹厘金,这叫做“要在中央”,可钱还得留在地方,因为“事在四方”,办事就得花钱。
站在中央集权的立场,用经制的眼光来看,多半会以为督抚们没事找事,把事情越做越多,正所谓“天下本无事,有钱滋扰之”,都是钱惹事。本来嘛,起义都平了,总该消停了,偏不!上面已下令裁撤各地厘局,裁革所有捐厘委员,可督抚们都说,弥乱善后还得靠厘捐,办厘捐还得靠厘捐委员,厘局要地方绅士办,不要官办,绅办可以官督,官办易生种种体制性弊端,会致官官相护。
朝廷本意,是以官办方式,使厘金经制化,这样,朝廷就可用行政手段直接控制厘捐,将督抚已有的财政空间都收走。而督抚们赞成的经制化,则是非官办的厘捐经制化,既保留督抚们原有的财政空间,又使原来一项临时性的财政措施变成固定税收,使新兴的财政空间获得合法性。督抚们这样一坚持,朝廷只好收回成命,此后,直至清亡,各地厘金抽收仍维持委员设局之制。久而久之,在厘捐的自留地里,督抚们便收获了亚财政的果实。
洋人有一套
厘金以外,还有一大项,那就是洋税。朝廷像对付厘金一样,也想把洋税经制化。
可为难的是,海关在洋人手里,变成了洋关;关税,也变成了洋税。连税率都要与洋人协定,没有洋人同意,哪能被经制化。可是,要与洋人协商的经制化,还是经制化吗?经制化的灵魂是“祖制”,洋人一参与,岂不是往“祖制”扔炸弹,要“灵魂深处闹革命”吗?
果不其然,在洋税部分经制化的同时,经制本身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洋人不仅终结了朝廷的华夷观念,而且以洋务导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出现,“祖制”终于松动了。近代化太大,经制容不下,洋人另有一套,替代经制了。
一向顽固的朝廷,怎会变得那么乖,说改就改?原来,洋人不仅用洋炮助剿太平军,还用洋税取代了流失的白银,道光帝让林则徐去找却没有找到的白银,洋人给找回来了。
洋人凭什么去找?就凭一纸《江宁条约》。条约不是要掠夺中国吗?怎么反而使朝廷增加了白银呢?可见,来掠夺的不光是洋人,还有朝廷,而条约就是让洋人参与进来分成。
洋人来分成,没有把手伸到朝廷,插手经制以内,去拿现成的,而是在经制以外,转变增长方式,以工业化和全球化,盘活了中国这个巨大的经济体,洋人不仅从这个巨大经济体的经济增长中攫取战争赔款,还拿走了中国经济增长的大头寸,剩余部分才作为洋税,由朝廷来统筹。
一纸条约,如何能将中国经济做大?其奥妙,可由条款来解答。
其一,条约以五口通商取代广州一口,使贸易扩大,适应了全球化;其二,条约废除行商制度,破除垄断,使贸易自由化;其三,条约要求协定关税税率,使税率降低,看似有损主权,实则利于国际竞争;其四,条约实行领事报关,虽也有亏主权,但不如此,则海关制度难成。
何谓“领事报关”?洋船至,将船牌、舱口单、报单等件,送交口岸本国领事,领事以此,通知海关,于卸货、装货时,“公同查验”,交纳船钞税银,海关即发完税红单,领事凭红单,发回船牌等件,然后出口。此举,其利在可以抵制体制性贪腐进入海关,而其弊则在主权有损。但不管怎么说,海关还在清政府手里,后来,清政府连海关也丢了。
小刀会起义,攻占上海县城,海关被捣毁,诸位领事便自订《海关行政停顿期间船舶结关暂行章程》,规定商船要向本国领事缴纳海关税,致使江海关税收,转入各国领事之手。此后,中国海关就由洋人来管了,从领事报关制度演变为总税务司制。
总税务司的出现,适应了总理衙门统筹各口洋税的需要。总署原设上海,后迁北京,为总理衙门直属机构。从此,洋税日有起色,战争赔款,由海关按季拨付,不数年,便已还清。仍按季约提四成,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这笔四成关税,初期,年约400万两,不久便增至年约600万两,居然实现了财政收入的根本好转。对此,恭亲王等一再表示,“查数年以来,洋人充当中国司税,办理尚属认真”,准于扣还赔款之后,“或令洋人仍帮同司税,厚以禀饩”,以此肯定了总税务司制。
或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清政府管不好海关,却被洋人管好了,在当时举国腐败的体制里,居然有一块廉政的净土,那就是海关。海关收入,就在廉政的土壤里,随贸易扩大而不断增长。1861年,税银仅为550余万两,至1910年,便达到3500余万两,增长了六倍多。在财政总收入中,洋税比重,也逐年递增,从占约1/5,到接近1/4,再到1/3,可见其增势强劲。
老外不能走
五口通商后,除粤海关外,新开四口洋税,非经制所有。如何能将它们“尽收尽解”纳入经制范围内,尚有两方面问题:一方面,才开口通商,或衰或旺,税额难定;另一方面,因贸易分流,粤海关税额可能会减少。
于是,清廷决定,定额暂缓,三年后,视各口税银情况再定。谁料,粤海关税银,非但没因分流而减少,反随贸易扩大而增长。加上其他四口,税收远超原定额,因此,粤海关仍在常税内实行定额管理,其余则“征无额者尽收尽解”。
“征无额”,显示了朝廷对贸易的追求,表明了重商主义的态度。接着“尽收尽解”后面,还有一句“支无额者实用实销收”,若非朝廷对海关信心满满,岂能“支无额”?
事实上,中国海关治理,从来就没这么好过。当时就有人指出,因采取领事报关制度,故能“免致内地奸商勾通偷漏”,即使“尽收尽解”,也没问题。“洋商”,是指跟洋人做生意的商人,原来十三行商,后来买办,皆为“洋商”。
“征无额”,收多少算多少;“支无额”,花多少算多少。收、支相抵后,余额全数上缴,这便是“尽收尽解”,给督抚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财政空间,显得朝廷底气很足。
朝廷底气足,是因为有领事担保,而领事督察严,一则制度使然,同时,也由于列强要紧盯赔款,以防偷漏。陈勇在《晚清海关洋税的分成制度探析》中指出,《中英续增专条》规定,中方应付英、法赔款均于通商各口所纳洋税中按结分成扣归,每季为一结,每结各扣缴二成,扣成基数为洋税正税。但分成扣归原则非孤立条款,前提是由税务司掌控关税征收,将赔款与税收挂钩。
1866年初,赔款即将完案,总理衙门就因为担心“第扣款既清,稽核无凭,侵蚀之弊又虞丛生”,做出了保留外籍税务司制度和四成洋税名目的决定,奕訢等又奏曰:“臣等拟届其时……或令夷人仍帮同司税,厚以廪饩,令其据实咨报总理衙门及户部,总期层层稽核,似不致弊混。”看来,老外不能走,老外一走,海关就会“弊混”,朝廷也会昏昏,已然不断增长的白银又要重新流失,这还不要了朝廷的命根?同治一朝,不光满汉同治,还有华洋同治。
洋税办洋务
洋税分成,分为四成洋税和六成洋税。四成洋税,始于偿付赔款,清偿后,改为解部专款。四成洋税扣出后,正税尚余六成,中间经过三项扣项即倾熔火耗、海关经费和出使经费后,余银仍名六成洋税。六成洋税,存留各关,作为备用金,但仍归户部指拨。
四六分成,本是针对洋税正税,即洋商船只各税项下正税部分,后来,便沿用到正税以外同属洋税,却非正税分成范围的其他各税项上,以此构筑洋税分成的架构。
分成制下,四成洋税径解户部,以备财政不时之需,六成洋税存留各关,清廷以专款指拨方式予以处置,按解款方向不同,分京饷、协饷以及带有京饷性质的专项经费。京饷、协饷还是老一套,是维持旧体制的需要,而专项经费则多用来开创历史新局面,以适应近代化需要。专项经费,按老例,有内务府经费,而新起的,多为洋务费用,以轮船制造经费、军备制造经费、海防经费、边防经费、筹备饷需以及总税务司经费等,开启洋务运动。
传统经制——“出入有经,用度有制”,是一种静态财政,具有确定性,而分成制,则是动态的,使中央财政从外贸增长和关税增收中获得支撑,这是对经制的突破。
中央财政从以田赋为主导,转向以洋税为中心,从根本上转型。
经制是以地丁、田赋为基础的农业文明的制度化的理性方式,在国家的理性生活中,它本来属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范畴。可当工业革命的“三千年之巨变”来临时,经制的围墙,就被不断增长的贸易突破了,一种新的经济能量——洋税被释放出来改变中国,寻求突破者。
李鸿章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突破者,他在经制内外行走,走出一条洋务之路,就在这条洋务之路上,他迈开了中国工业革命的步伐,成为中国近代工业化新能量的代表者。李鸿章用工业革命的杠杆撬动了中国,他的支点就在上海,更确切地说,就在上海的江海关。江海关是中国工业革命的心脏,它为中国工业革命输送的新鲜血液就是洋税。用洋税发起洋务运动——中国工业革命,其首个标志性企业,即是以“制造机器的机器”为本的江南制造局。
曾李时代,有个“同治中兴”,这“中兴”的局面,就是曾李等人用洋税开启的。中兴将相,擅用洋税者,莫过于李鸿章,曾氏开个头就走了,李鸿章却从头走到尾。悲剧性的结尾,留待后面说,喜剧性的开头,不妨先来瞧瞧。
中国工业革命的开端,就在江南制造局,为什么呢?不是还有洋炮局在先吗?何以洋炮局不算工业革命,而制造局算呢?
因为洋炮局里,工业还附属于军事,不光服务,还必须服从于军事目的,而制造局已改为工业为主体,以“制造机器的机器”为根柢,确立了工业文明的范式,工业主导军事。这便是洋炮局与制造局的不同,前者为应用,后者为基础工业;前者仅为军需服务,后者可以从军用转向民用,造就以“军事-工业复合体”为原型的国防体系和国民经济。
但其创办之初,都是“先军政治”的产物,所以,都在军需项下拨款,其款项来源,均非经制范围内的安排,而是出自经制以外的洋税和厘金,大部分为洋税,也有部分厘金。江南制造局就是用洋税打造的,据统计,该局从1867年至1904年,大约37年,共计用银2500余万两,年平均60万两以上,最高年份达150万两以上。期间,它就用这些钱,造了洋炮743尊,洋枪65300支,火药667万镑,炮弹160万枚,子弹860万颗,弹壳21000万粒……
江南制造局所做的事,远远超出了一个企业的范围,实际上,它还承担了某种国家使命。如果仅仅造船造炮造机器,它充其量也就是个军工厂;如果仅仅向全国七八十个单位供应军火,它不过就是个抢了先手的军火商。它做的远不止此,作为“机器母厂”,它像母鸡下蛋一样,在全国各地孵化兵工厂,使国防工业从沿海深入内地,向战略纵深发展,使得“军事-工业复合体”遍布全国。
他就这样做局,向全国输出“江南制造”,“东输辽沈,北达畿疆,西抵雍凉,南浮湘桂”,以国防为号召,制造“制造局”,与此同时,他也成就了一个中国工业革命的局。当国防工业遍地开花之时,也就是李鸿章推动中国工业革命从军用转向民用之日。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网
详见: http://www.eeo.com.cn/2014/0115/254977.shtml